“看來再說下去也不過是對牛彈琴罷了。”金井不再廢話，轉頭拉起茉莉也的手：“茉莉也, 趁現在還沒到離校時間, 陪我一起去校長辦公室辦轉校手續吧。”

然而少女並沒有動，反而低頭說了什麽。只是聲音太小，除了她自己以外沒人聽到。

“你說什麽？”金井保持著笑容問。

“我說不要, 我不想轉校。”她沒有甩開好友的手, 只是執拗地站在原地, 努力仰起臉, 想讓好友看到她此刻認真的表情。

“你是在拒絕跟我回去？”她不敢置信地又問了一遍。

“是，我不會回去的。”還是那個軟綿綿的嗓音，但茉莉也的態度卻格外堅決。

“你拒絕我？你竟然拒絕我？”

茉莉也，她記憶裏那個完美無缺的存在，竟然拒絕了她的要求。

金井震驚地不能自已。

在她的記憶裏，茉莉也脾氣總是那麽好，好到似乎沒有什麽東西能夠觸及她的底線似的。不管跟她說什麽，她都會軟綿綿地笑, 然後歪著頭甜甜地回你一句“好呀”。

一起聚餐的時候, 選了她喜歡的店，她會特別開心, 吃東西的時候會幸福地整個人都笑化掉。但如果選了她不喜歡的店，她也不會表達不滿，而是努力把點的菜全部吃掉，不浪費廚師的心血，也不讓選了店的朋友尷尬。

被人拜托的時候, 不管手頭上還有沒有事，總會把自己的事挪到後面，優先處理別人的事情。等答應別人的事完成了，再慢悠悠地去做自己原本要做的事。

作為社團成員，她認真完成部裏制定的每一個訓練計劃，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，根本上的指哪打哪。作為朋友，她也對自己的請求無一不應，盡可能地滿足她的每一個願望。

對於金井美羽而言，這樣的茉莉也才是完美的，才是那個站在終點線前面的人，才是那個總有一天一定會走到天衣無縫境界的人。

而不是現在這樣——

“不行，你必須馬上跟我回去，再在這裏待下去，你的路會越來越歪的。”

她學壞了，學會無視他們的話了，這件事讓一貫從容的金井格外焦慮。

她怕再讓她待下去，那個她所一直註視著的，一直等待著的，一直憧憬著的影子，就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掉。

“美羽，讓你失望了。”茉莉也反手握住好友的手，強制自己不要因為對方痛苦的表情而移開視線。她知道美羽是為了她好，也明白或許她的話也是對的，但她還是不能回去。

她並不像美羽說得那麽好，什麽天衣無縫，什麽渾然天成的。

一之瀨部長的話才是真實的，她不過是個害怕做選擇的膽小鬼而已。

她害怕傷害別人，怕得幾乎喪失了對所有事的判斷能力。

如果別人來找自己幫忙，自己拒絕的話，他會不會因為這件事陷入困境？

如果下手太狠的話，自己的對手被打得再也不願意打球了，或者被打哭了，該怎麽辦？

如果朋友送給自己的禮物自己不喜歡，朋友會不會不高興，會不會難過？

如果……

許許多多個如果擺在她面前，她所做的每一次選擇都是心甘情願的。因為被傷害的痛苦，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，所以不管是怎麽樣的情況，她都沒辦法站到加害者的立場上。寧願將立場倒轉，也不願意讓別人體會跟自己同樣的難過。

但這一次，她在遵守跟部長之間的約定和成全墨谷中學的選擇中，斷送了椎名遙和墨谷中學女網部的整個夏天。

這不是你的錯。

不管是誰在她耳邊不斷地說，也根本無濟於事。

就像一場不會醒來的噩夢，她被困在這個充滿責難的夢境裏，鎖在一個永遠也走不出去的舞臺上。而觀眾席上，無數看不清楚臉的人或高聲或呢喃，翻來覆去說著同樣的話——

都是你的錯。

所以，她長成了這樣一副模樣，一個溫柔可親的老好人。

就像是一個完美精致的利他主義者，一個定制為中立善良的人偶，毫無底線地回應周遭的人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訴求。

慢慢的，他們開始不再跟她商量了，而是直接告知她事情的結果。

慢慢的，他們開始忽略了她本人的訴求，因為不管做什麽她永遠都不會生氣。

她身邊的人不知不覺之間開始慢慢變得越來越獨斷，變得越來越專橫，這也不過是在和她日常的相處中被磨合成了這副模樣而已。

征君是這樣，美羽也是這樣。

正因為如此，我妻由乃這麽多年來的始終如一，才顯得特別珍貴。

不管發生什麽，她還是當初唯一一個會問她——“你想怎麽做”，而不是替她做決定的人。

可惜的是，由乃給了她這麽長的時間，她還是沒有辦法走出哪怕一步。

或許，這次是個機會。

神明的祝福也好，答應的事要做到也好，她只是需要一個理由，一個支撐自己即將崩潰的精神的一根稻草。

“比起我，你更認同這個人身為部長的氣量嗎？”美羽失禮地指著一之瀨，咬牙切齒地問。

“不是的，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。”這句話，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。

不行了，美羽在生氣，美羽一定很難過，我在傷害美羽，我不能這麽對她。

沒關系，她沒那麽脆弱，她是你的朋友，你要相信她。

腦海裏，兩個聲音互相對峙著，吵得她頭一陣又一陣地疼痛，就算咬緊牙關攥緊拳頭也無濟於事。

“既然有分歧，那就以比賽的方式解決，你們不都是網球選手嗎？”

網球場外，不知何時站在那裏的由乃走了進來。

“我已經贏了。”美羽並不認識她，但也不妨礙她陳述事實。

“金井部長，部長之間的戰鬥已經解決了，但金井美羽跟黑木茉莉也之間的分歧，不是還沒有解決嗎？”她極度自然地走到茉莉也身邊，面上似乎在跟金井說話，借助身體的遮掩，用右手硬是掰開了茉莉也掐進了肉裏的手指。

“由乃……”視線已經有點模糊的她擡起頭去看由乃的側臉，腦海中緊繃著的那根弦慢慢松開了。她深吸了一口氣，對美羽說：

“美羽，要打一場嗎？”

對於網球運動員來說，在賽場上的交流遠比語言的交流更直觀，更容易感受。越是頂級的選手，就越能從對手的每一個眼神，每一個動作，每一條球路感受到對方的思維方式和想法。原本就能通過網球感受對手思維的茉莉也不用說，作為全日本都頂尖的少年選手，金井美羽自然也不例外。

“我贏了，你就願意跟我回去嗎？”

面對這個問題，茉莉也不置可否：“等你贏了再說吧。”

比賽，她們之間進行過無數次。但這一次，卻有著不一樣的意義。

按金井的理解，這次的比賽摻雜了太多的雜念，她不能認同也不想認同。但想要帶她回去，這是第一步，也是必須要走的一步。

她不僅要贏，還要讓茉莉也輸得心服口服。

這樣，她才會明白自己的苦心，才會心甘情願地跟她回去。

然而金井並不知道，她在想些什麽，從一開始茉莉也就一清二楚。她們相處了整整兩年時間，美羽在想什麽，她一眼就可以看穿。

因為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意見，茉莉也反而在觀察他人的情緒方面有著遠超旁人的敏銳。也許對待惡意會有些遲鈍，但對於好意，她很少會分辨錯誤。這似乎是種奇怪的偏科，是種詭異的思維定勢。

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，茉莉也總會第一時間發現對方的優點，並下意識地將這個優點放大，大到甚至能掩蓋掉那個人的缺點。從結果上看，就是她非常容易對人產生好感，很輕易地就會去信任和喜愛，也很少會因為某一兩件事就去討厭什麽人。

同樣的，她對於他人對自己的幹涉方面，第一反應也總是能體會到對方善意的初衷。就算結果並不那麽盡如人意，就算最終會反而傷害到了她，她也總能第一時間直達本質，去感受對方的善意，原諒對方的失誤。

【這不是他們的錯，只是陰差陽錯。所以我可以原諒他們，他們都是為我好。】

【他們並不是想控制我的人生，他們只是在幫我選擇最適合我的路。】

【大家都是好人，只是各自有各自的苦衷，各自有各自的執著。】

【錯的只有我，只想停留在原地的我而已。】

“茉莉也。”

走上賽場前，由乃叫住了她。茉莉也回頭看她，那眼神裏並沒有即將揮別過去的堅強意志，反而像是被籠上了重重迷霧，看不見未來的方向。

“不要著急，慢慢來。不管結果是贏也好，輸也好，都沒有關系，重要的是過程，對吧？”

過程？

她轉頭看向已經等在對面場地的美羽，後者一直註視著她的身影，從未改變。

我想要傳達的東西，想要告訴她的話，是什麽？

我想要做的事，想要走的路，要是傷害到她了怎麽辦？

由乃說這些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過程。

“是……呢，嗯，我會試著努力的。所以由乃，那個……”

同樣作為多年的友人，由乃也第一時間明白了她此刻心裏的掙紮。

“晚上一起去吃拉面吧。”

茉莉也微微張大眼睛，似乎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。

“嗯，那說定了。”

不過，這樣就行了。

要加油啊，茉莉也，這是我，這是我們沒有辦法替你去做的事，你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。

【要是什麽都不做的話，才什麽都沒辦法開始。】

【她沒辦法原諒自己，是因為可以原諒她的人，那個本該給她道歉的人因為那場意外死在了她面前。所以她只能不斷地原諒別人，她的精神告訴她，只有這麽做，她才能得到救贖。然而這只是一種移情，是一種心理逃避機制。放任她這樣下去，她永遠也走不出那天的陰影。】

【我妻，你真的希望，她永遠得不到救贖嗎？】

不，我希望——

她能夠得到幸福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雖然只是被迫的，但這次光環事件對茉莉也來說，是一次改變過去的契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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